故人归【一】

2021年4月5日

(一) 蛮荒之地,风作鬼哭,盈年盘桓。 黄土之外的世界,墓中人冷耳旁听了许久,已经可以靠耳朵勾勒出一个广袤无趣的世界。 偶尔,温雪尘会同身侧人说上两句话,讲讲外间路过的动物。 多的话,他并没有。 以他的性子,也说不出太多动听的话语。

(二) 某日,沉睡着的温雪尘被轻微的地动震醒。 墓中人略微蜷了身,捂住了身侧娇小骸骨的耳侧,把她真正当做枕边人来呵护。 外间雷声滚滚,地动声声,外界动物如临大敌,纷纷逃窜,而这狭小的墓穴也不住筛下细小灰尘,一方小天地好像随时会崩解开来。 温雪尘将妻子尸骸纳入怀抱,侧身替她挡去灰尘,指尖轻轻拍在她纤细的后背骨骼上,是安抚的动作。

(三) 他觉得外面的天雷声响似曾相识。 好像若干年前,他曾亲眼见到殃云集聚,而他的好友在一场惊险的激战后,带伤获得了元婴之体。 只是他仿佛在蛮荒中长眠三世,也有些倦怠,不想去想得太多,只想让这怪异响动快些过去。 直到他捕捉到了一丝熟悉到过分的气息。 温雪尘微阖着的眼睛猛然睁开了。

(四) 在暗雷声声的蛮荒天空下,在天道之雷的怒吼声中,周北南缁衣横飞,紫电盈身。 他将拂到脸侧的衣带单指拈下,垂首望着下方坟墓,横槊于身前,轻诵几句法诀,广袖一转,便容万千星辰碎片一样的游魂自八方而来。

(五) 在徐行之并孟重光一同登上上界的第一天,徐行之就开始着手寻找秘法。 能让人复活的秘法。 能活死人、肉白骨的秘法。 他们心内有太多遗憾,想要去填充。 而在三日之前,那复生之法,终于被他们找到了。

(六) 能让死人复活的法门,名为“搜魂术”。 只是条件过于严苛。 第一,欲复生之人,尸骨须得完整。 第二,欲复生之人,神魂必得存于一方天地之内,可以碎裂,但绝不可缺少。

秘法所言,若人心有挂碍,有大忧怖,即使魂核裂碎,离散风中,只要不肯离去,只要仍有一丝心火吊着,那便有复生之机。 这是极痛苦的,因为这样活着,凝不成人,化不成形,连梦也入不了,自始至终,只能是孤零零的一个残魂,只要泄了一口气,即入轮回,再无转圜之机。 不是有万千舍不下的执念羁绊,是不会选择用这样的方式继续残存于世的。

(七) 即使如此,周北南仍是来了。

(八) 秘法残卷是徐行之寻来,昧旦晨兴,加以补全。 布阵所需是曲驰、孟重光四处搜罗而来。 陆御九带数万鬼将,持卷下界。 施法之人,则是一心想要复活之人的血脉至亲,周北南。

(九) 背后是如狮虎低吼的天雷,而聚魂之术,燃烧的完全是施术者的精元。 大股大股灵力从周北南体内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,让他的躯壳逐渐变得透明,在空中一明一灭,仿佛随时会如灯烛上的残烟一样,袅袅散尽。 陆御九不敢去细看周北南的模样,收敛心神,一心一意将自己的灵力反注入他体内。 几万鬼将,都和他一样,发了狠,发了疯。 其中有两千清凉谷旧人,更是竭尽全力,不惜消耗,将体内全部灵力输入周北南的体中。 周北南咬紧了牙关,仍是有血沫从嘴角溢出。 他发着狠用手背抹去时,身后一阵天雷涌过,直劈他的身躯。

施法中途,他不可轻易挪位。 他不闪不避,用后背硬接一雷,形影甚至被打得溃散了片刻。

(十) 陆御九失声:“北南!” 好在,周北南的身体迅速弥合了。 他泛着紫色刻印的双眼死死注视着那座旧墓,眉间的深紫色鬼火一瞬间炽盛到刺目。 “回来……” “回来……” 他破口大骂:“都他妈的——给老子回来!!”

(十一) 一卷法诀诵毕,周北南舒出一口气,已然难支,周身抖如残叶,身形立时溃散,被陆御九及时收入了青玉符箓中。 陆御九心急如焚,纵起芥子袖,收揽其他鬼奴后,留恋地望了一眼墓碑,深礼一记,伸手抛了一枚用丝线系着的残光碎片,挂在了墓碑顶上。 他不敢淹留,侧身避过一道落雷,纵身直登九霄。 他要赶快回阆苑,给周北南补足精元。

(十二) 天道之雷近些年已经倦了,累了,承受不来了。 总是有人藐视规条,偷跑下界,说来就来,说跑就跑,一点也不把它放在眼里。

(十三) 外界异常的摇撼停止了。 温雪尘拥住怀中骸骨,怔怔望着面前的黄泥,“北……” 是他。 温雪尘温柔地抚一抚爱妻的亡骨:“是你兄长。”

(十四) 说完这话,墓穴里又是一片沉静。 温雪尘闭上双眼,思考周北南为何来此。 想着想着,他疑心自己又发了幻觉。 怀中的骸骨渐渐有了温度,有了实感,肌肤充盈柔软,玉石一样触手生温。 温雪尘没有放开。 这是很难得的好梦,他要好好做下去。 直到梦中人贴着他的耳朵,对他说了话:“我知道呢。”

(十五) 温雪尘的身体僵住了。

(十六) 很多很多年前。 魂核碎裂的周弦立在蛮荒中,静静看着放风筝的女儿。 刚过二十岁生辰的陶闲在旁为她鼓掌。 曲驰在找小石子做糖。 元如昼蹲在溪边,身穿斗篷,沉默地为众人浣洗衣物。 孟重光去寻他的师兄了。 她的哥哥则郁郁寡欢地枕着手臂,遥望着晦暗阴沉的蛮荒天空,视旁边的陆御九为无物。 她与他分明一母同胞,如今也落到了同样的境地。 不得不说,像是天意戏弄。 周弦走近他的身边,俯下身去,俏皮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。 他看不到她。 但即使如此,她也放不下。 她回身望去,收敛裙裾,也在周北南身侧坐下了,和他举目望向了同一片天空。

女儿,哥哥,挚友,还有生死不知的尘哥。 她统统放不下。

(十七) 原本,当徐行之到来、蛮荒之门得以重启时,知晓了一切的她,原本是打算就这样散去的。 直到温雪尘将自己埋入了她的墓中。 她陪在他身边,轻轻牵着他的衣带,想,不走了。

(十八) 现如今,魂兮归来了。 她躺在她的尘哥身旁,有温度,有知觉。 她感觉得出来,温雪尘很冷,而且身体在微微发着抖。 然而,这墓穴实在很小,很静,退无可退,避无可避。 这很好,能让他迅速消化这一事实。 而温雪尘又聪明得很。 ——周北南冒着天雷,突然到访,一定是有理由的。 现在,这个理由,就活生生地躺在了他的身边。

(十九) 他尽可能地远离了周弦,低下头去,精心掸去了袖子和发间的灰尘,摸了摸自己的脸颊,确认一切无虞后,才试探着抬起头,直面了那张脸。 周弦拾起了那枚被盘玩得温润生光的青玉铃铛,捏在了掌心,同样看向了温雪尘。 她张开了嘴,正要唤一声,就见她的尘哥微红了那张严肃的面孔,抬起手来,替她一点点拂去发上的灰尘。 他的神态那样认真,仿佛在侍弄一个一触即溃的梦境。 周弦握住了他的指尖,贴在了自己脸上。 “我不是梦。”周弦轻声道,“抱抱我,抱抱我就知道了。”

(二十) 温雪尘:“不可。” 周弦:“为何?” 温雪尘别开脸去,轻声道:“不可……在此地。”

(二十一) 要在日光下,要在鲜花中,要在他和她都安然无恙的、干干净净的地方。 他温雪尘有罪,周弦却是一身剔透,从来无罪。 她必须好好的。

(二十二) “请问,您是哪位?” 一头雪发、面目清癯俊秀的青年不再多看周遭的风景,倒转椅轮,望向了他。 他的胸前,配着一点流光溢彩的碎片挂饰。 那是陆御九提前复刻好的、只可使用一次的蛮荒钥匙。 他身侧,立着一个美貌的女子,未语先笑,动人绝伦。 然而即使有佳人在侧,青年眼里一点经年不化的冰雪,还是看得被守门小魔道通传前来查看情况的寒云边身心齐齐一凛。 “劳驾。”白发公子轻声道,“敢问封门主可在?” 寒云边见来人气质卓绝,绝非凡品,心中先生了几分敬畏,拱手礼道:“敢问先生名讳?可有拜帖或是礼物?我往内报一报。”

(二十三) “无拜帖,无礼物。” “你便告诉他,是清……” 那病弱公子低眉沉吟片刻,再抬起眼时,嗓音平静间,仍然不失昔日傲岸:“是蛮荒故人,温某。” 寒云边温和询问:“那么,您来此有何贵干?” 温雪尘:“敢问不世门中,可有干净的、可供容身的殿宇?”

(二十四) 温雪尘自知清凉谷已亡,身为法力俱废之人,正道已无他的立锥之地。 他的最好归处,终究还是魔道。 好在,如今魔道的执牛耳者,是故人之徒。

(二十五) 而封如故的噩梦,也从此拉开了序幕。

故人归【二】

2021年4月9日

(一) 因为昔年蛮荒中的一念之恩,加之与风陵那些不解的缘分,温雪尘在不世门做了客卿。 偶尔梦回时,温雪尘会觉得自己这一生颇是可笑。 当年他极憎非道之人,又被九枝灯拖入魔道,强行沉沦。 如今,自己却是又做回了魔道人。 说是心甘情愿,倒也未必。 只是死过太多次,心怀开畅,不再那样执着了。

(二) 他温雪尘争与不争,愤与不愤,青史之上,早已无他了。

(三) 周弦多年伴在温雪尘旁边,知晓自己丈夫的性情。 他心思细腻敏感,多思多疑,一旦静下来,总有各种各样的念头折磨他。 这些念头对他无益。 简单来说,温雪尘这人不能闲着。

(四) 她去找了自己的贤师侄,也就是封如故,手谈三局后,为温雪尘要来了督主一职。

(五) 所谓督主,即是监督门内纪律、规范门风,是一桩重要的实职。 温雪尘听来觉得好笑。 他说:“我灵力全无,如何督门?” 周弦笑眯眯地替他梳理白发:“尘哥莫担忧,对你来说,督门并不需灵力呀。” 温雪尘收敛眉目,自言自语:“……要我依靠封如故吗。”

(六) 温雪尘起初不解她意,只是暗暗下定决心,要从头修炼起,起码也要给周弦一个安心。 直到他某日抓住了一个违规晚归的年轻魔道弟子。 温雪尘安坐轮椅,在山门前与他对视。 谁想,不消片刻,年轻魔道弟子的腿肚子就开始转筋。 片刻之后,他惨白了一张脸,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虚心认错:“温督主,我,我错了。”

(七) 温雪尘:“……” 这是在干什么。 他什么都没干。

(八) 温雪尘只当这是封如故的影响力所致。 然而,他很快发现,封如故和这些年轻小魔道玩得很好,常常组局蹴鞠,好不热闹。 在这些年轻弟子看来,所谓门主,不过就是个爱玩的大哥哥。 先不说温雪尘是否赞成这样的治门之术,他更关心另一件事。

(九) 他问妻子:“……那些弟子与我并不相熟,我也并无灵力,没有值得他们拜服的地方,他们为何会避我如虎豹?”

(十) 周弦捧着他的脸,左看右看。 温雪尘看不见自己。 因此他不知道,他身上那股清冷是沁入骨髓的,只消一个平静的眼风飒过,就能让人瞬间腿软。

(十一) 简而言之,这张脸过于大佬了。 但周弦并没有实话实说的打算。 她替他把雪白的头发别到耳后,笑说:“想必是尘哥过于英俊的缘故了。” 温雪尘别开脸去,一张冷白面孔微微涨红:“胡言。”

(十二) 没等搞明白这件事的原委,温雪尘就受到了更大的刺激。 某夜,他独身提灯夜巡,路过一片竹林时,他隐约听到,有低哑旖旎的人声被竹林风遥遥送来。 温雪尘停下轮椅,微微皱眉,不大明白这是什么声音。 为了听得更清楚些,他往前摇了两步。 待回味过来这是什么声音,温雪尘的头脸轰然充了血。

(十三) 他在竹林边停了下来,咬紧牙关,指尖深深抓在了扶手上。 在等待这场胡闹结束的时间里,温雪尘认真思考,为什么世风日下,会至如斯地步。

(十四) 封如故懒懒趴在他家小红尘背上,从竹林深处走出,已是一个多时辰后的事情了。 他正意态悠然地望着如一耳垂上自己咬下的红迹,便瞥见竹林边一抹青色的身影。 ……封如故瞳孔地震。 他飞快从如一背上跳下,震到了尚酸痛的腰,忍不住扶了一扶:“温前辈?” 温雪尘冷淡地拉着轮椅,回身道:“跟我来。我有事同你谈。” 在他背过身时,如一想上来同他解释,又被封如故扯住了衣襟,捂住了嘴。 两人黏黏糊糊、毫不体面地在他背后拉扯了一阵儿,发出的动静让温雪尘眉心忍不住又跳了两下。温雪尘微微提高了声量:“来一趟!”

(十五) 封如故披着衣服,努力装作心虚地站在余生殿门口。 但他还是没忍住,打了个软绵绵的哈欠。 ……这副万事不在意的作态,真是像极了徐行之。 温雪尘闭了闭眼,把旧友的形影从自己眼前挥赶开来。 现在他是温督主,不可心软。 他正色道:“封门主,身为门主,你该严于律己才是。” 封如故一开口,又变成了孟重光那种耍赖爱娇的调调:“可门规又没有说我不可以在外面呀。” 温雪尘冷肃反问:“竹林那里,人人可去,若是被旁人听到,你该如何自处?!” 封如故:“这有什么吗?” 温雪尘眉头紧锁:“‘这有什么’?你师父可是这样教你的?”

他刚想讲几句道理,就听封如故理直气壮道:“是啊。” 温雪尘:“……” 封如故:“我师父与师娘向来是无时不可,无地不可,我十三岁时便在树上见他们——” 温雪尘立即做了个制止的手势。 他不想听细节。 他稍红了面颊…:“……你说的可是真的?” 封如故坦坦荡荡地一点头:“您不信,可以去问我常师兄嘛。他从来不撒谎的。”

温雪尘攥紧了手腕上的阴阳环。 徐行之如此孟浪,不知检点,上行下效,难怪教徒如此——

(十六) 然后他就听到封如故继续道:“陆叔和盈虚君不也如此嘛。” 温雪尘:“……” 温雪尘:“……” 温雪尘:“谁?” 封如故:“是清凉谷陆小师叔,陆御九啊。”

(十七) 温雪尘咬紧牙关:“盈虚君……” 封如故以为他不知道,便贴心解释道:“应天川周北南周师伯呀,我听到我师父曾跟周师伯说过,陆小师叔脸皮薄,不爱幕天席地,想要刺激一些,大可哄他去些山清水秀的地方,再……” 温雪尘瞳孔地震。 他暗地里观察过他们十三年,如何不知此事?? 温雪尘不可置信:“我为何不知晓?”

(十八) 封如故挠了挠脸颊。 主要是……谁上坟说这种事儿啊。 周师伯总不能堂而皇之地上来说我睡了你的师弟,你师弟真棒吧。

(十九) 见自己多年弃世,蛮荒外竟有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巨变,温雪尘强自镇定下来,问起另一位最省心的老友:“曲驰,他如何?” “指月君……”封如故想了想,“他倒没有什么,唯爱他的桃树罢了。” 温雪尘松了一口气。 桃树。 还好。 丹阳峰漫山遍野都是桃树。 他喜欢种桃树,是一项很高雅的爱好。

(二十) 他随口问道:“丹阳峰的桃树,还是秋彤桃吗?” 封如故:“啊……这倒不是。” 封如故:“陶闲阿叔只是一棵普通的小桃树罢了。”

(二十一) 温雪尘的轮椅扶手,终于不堪重负,裂了开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