蛮荒狂风,万年不休。 过境之后,徒留一地枯荣。 风声助眠,地下的人长久地睡着,偶尔地醒着。 日子久了,在恒久的干燥的泥士腥气中,真实与梦 境便不再重要了。

有时候,他会想,世上还有我认识的人在吗。 曲驰走了,行之与孟重光随后便去,北南与陆御九也脱世飞升很久了。 有一个身怀魔气的人时常来探访他,放下些鲜花,或是美酒。

可惜,温雪尘并不在意这些。 准确来讲,他没有什么嗜好。 他不好颜色,不爱珍馐,不喜美酒。 行之说他这人活得无趣,温雪尘也从来不往心里去。 他于此世的眷恋,唯那寥寥数人而己。

如今,人一个个去了,他又何必苦求清醒。

某日,蛮荒风静了许多,只余残风,刮着枯枝,擦得地面刷拉拉地响。 远远的,蛮荒里多了一排脚步声。 由远及近的,很轻。 是女子的脚步。

来人在坟前站定,良久无言。 许久之后,女子方轻声道:“我……来看你。”

温雪尘眼前闪过一个十四岁少女的虛影。 少女有点狼狈,发丝凌乱,双手缠有麻布绷带,手腕处垂下一截绷带,掌心隐隐渗出血来。 青铜双刀,映得她满眼恨火炽热。

但温雪尘想不起她的脸。 起初是无心细看,后来是不敢细想。 手是,这么一团五官模糊的虚影浮在他眼前,似真还幻。

外面又是良久的沉默。 应天川望舒君周望常来蛮荒之中,礼香扫墓,与她未谋面的母亲说些体己话,但却从不对墓中的另一个他多说只言片语。

周望没有同"父亲”这个人说话的经验,不知说些什么。

蛮荒高塔前,从陆御九身前进开的血花,烙在周望经年的噩梦中,从未褪色。 而亲手捅下这一刀的,是她的父亲。

关于父亲的种种事迹,她全是听舅舅他们转述的。 清凉谷大师兄,一身傲骨,不可摧折,死于护谷之战,乃是烈士英灵。 而她亲眼看到的父亲,毫不犹豫地伤了她的至亲。 那一刻,满腔的孺慕之情,便在少女周望心中烟消云散。

多年过去,周望得了道门君名,执掌应天川,一身意气沉淀成了温润如琥珀的气度。 但年少时没能学会的,她依旧不会。 比如同父亲说话。

半晌后,她道:“我要走了。” 墓内依然安静。 周望兀自道:“我即将闭关,超脱天道,辟开天门,飞升上界。这一走,便不回来了。”

耳畔不闻人声,只余风声细细,听起来似是叹息。

周望垂首。 她从旁人口里听到的父亲,起初是壮烈殉谷的英雄,后来,是投靠魔道的叛徒。 她亲眼看到的父亲,糊涂时,是冷酷嗜杀的魔道凶徒,清醒后,又将她这个女儿抛诸脑后,追随亡妻而去。

恨他吗? 刚开始,是恨的。 后来,许多情绪便淡了。 到如今,周望明了了。

她轻声道:“我知道,你封穴不出,拒而不见,是为了我。” “道门皆知,我乃温雪尘之女。若你活着,我就算出了蛮荒,亦是大义有亏,难以得到道门认可。因此,投靠过魔道的温雪尘,最好是死了为好。〞 周望问:“你是这样想的吗。

土下寂然无声。

周望撩起衣摆,拜倒在地,静静对着士下道:“我常听别人说,你是一个冷淡的人,是一个严苛的人,是 一个助纣为虐的伥鬼。” “无论旁人如何评说,在我心目里,你是一个生平第一次做父亲的人。我知道,你很不易。〞

“此后一别,彼此珍重。“周望轻声道,“……爹亲。〞

她再拜稽首,旋即站起身来,翩然踏入蛮荒渐浓的白雾,再不回首。

蛮荒晦暗,仿日高悬当空,仿佛一只悲悯的巨目。 沉睡在黑暗地底的温雪尘动也不动,静静凝视着眼前的土壤,想,阿望在叫我父亲。 这是一个多好的梦。 他不能说话,也不可安动。 他要将这个梦长久地做下去。

回首已是百年身,世上徒留温雪尘。